拒绝

    九月，一场秋雨之后，b市各大高校里一年一度的保研大战终于逐渐落下帷幕。

    师大，社会科学学院一教室。

    开完最后一场关于最终保研名单的班会，班主任又强调了一遍在这冬季学期大家无论是决定考研考公还是实习找工作都应该自得其所之后，终于道了一声散会。

    声音一落，原本安静的教室顿时开始有了生气，所有人拎起包稀稀拉拉的往外走，偶尔议论着刚才班主任话里没听清的地方。

    有同学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正走在一起的两个女生身上。

    “书怡，”唐田挽着顾书怡的胳膊一起下楼，想起今天这场已经尘埃落定的班会，还是忍不住再一次问道，“你真的不保研啦？”

    每年学校里的保研大战都残酷异常，说起来曾经都是高考佼佼者，但这群人碰到一起，依然会为了保研名额争得你死我活。

    说起来，班里没有谁比无论是专业成绩还是综合量化都是第一的顾书怡的保研名额更稳。

    顾书怡答了声“嗯”，然后抬头望了望前方，这场班会之后，这些天心里的一颗石头也总算安稳落了地。

    唐田：“班主任知道你不打算保研后什么反应？”

    顾书怡想起自己前天去班主任那里签自愿放弃保研协议书的情景：“没什么。”

    “我们又不是什么非硕博不可医学理工科。”

    “我跟他说已经找到工作了。”

    听顾书怡说“找到工作”，唐田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是和光吗？！”

    唐田知道顾书怡一直以来的梦中情司，又或者说是他们所有高校毕业生的梦中情司，就是和光。

    一家万亿市值，在全球五十几个国家拥有近十万名员工的巨型科技公司，也称之为大厂。

    作为科技大厂，和光的一切工资和福利可以说是国内所有企业的天花板，每年招聘季都是神仙打架，千军万马挤破头。

    唐田从来没想过自己能进和光，和光每年在师大招的寥寥数人全是最优秀的毕业生，但顾书怡作为师大获得“凌勉”奖学金的最优秀学子之一，要进和光就并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了。

    唐田激动地追问着，然而却看到顾书怡似乎顿了一下，然后缓缓落下眼睫：“不是。”

    唐田：“啊？”

    顾书怡抿住下唇。

    在这个内卷越来越严重的大环境下，就业危机甚至已经烧到了师大这种全国tp级的高校。她从大一暑假实习路过和光大楼时就铁了心将来要进和光，没想到等她终于快要毕业就业时，这场就业危机的火烧到了她的身上——

    今年除了一些专业性极强的技术类岗位，和光不招了。

    与其他大部分企业纷纷选择裁员然后引进新廉价劳动力的做法不同，和光没有大规模裁员，它只是今年，不！招！了！

    和光官网上本年度所有面向应届生招聘的岗位已经全部放出，而除了那几个专业行极强跟人文社科毫不沾边的技术岗，其余的类目，全都空空如也。

    干净到甚至连象征性放几个岗位给应届生们一点心理安慰都不愿意。

    唐田也万万没想到和光今年不怎么招人了，她看着身边大学期间拼命的刷绩点卷实习，就是为了能从学校走到和光大楼里去的顾书怡，震惊张了张嘴：“那，那你怎么办？”

    顾书怡淡了眼神，仿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看着办吧。”

    ……

    两人去食堂吃了个饭才回宿舍，九月的天已经开始黑的早了，六点多的时候师大女生宿舍楼都亮起了灯。

    唐田拎着在食堂买来当夜宵的酸奶水果捞还一路叽叽喳喳地聊着明星八卦，顾书怡刷卡打开宿舍门，6203的灯亮着，室友们今晚似乎都在。

    师大宿舍条件在b市各大高校中算中等偏上，虽然没有独立卫浴，但是四人间上床下桌的设计在寸土寸金的内环校区已是难得，唐田原本在走廊里叽叽喳喳的声音，在转头发现室友都在后不由地闭了嘴。

    跟大学里一些行动全部要以宿舍为单位的四人集体不同，6203的宿舍四个人关系并不能算太亲密。室友周斯琪这会儿正在阳台外打着电话，而一直拉着床帐在床上曹小薇，听到唐田和顾书怡两人回来的动静后，拉开床帘缓缓探出个脑袋。

    “书怡，”曹小薇看着进门后正在往椅子上放包的顾书怡轻轻叫了声，等她扭头的时候，慢吞吞地说了一声，“谢谢你。”

    顾书怡对着曹小薇探出来的脑袋一时茫然：“谢我？”

    曹小薇说话声音向来不大：“那个，你不是放弃保研了么。”

    师大大部分专业的保研名额都是班级综合评测成绩排名前百分之三十，如果前面的同学有放弃的话保研名额会依次往后顺延，曹小薇的综测排名一直在班级百分之三十左右，学业成绩不错但实践差一点，之前一直处于在保研的边缘徘徊，而这次由于前面有人放弃保研，于是名额就刚好顺延到了本已经在准备考研的曹小薇。

    所以今晚才能不像往常一样去图书馆，而是回到宿舍躺着。

    顾书怡明白曹小薇的意思后这才“哦”了一声，一边从包里拿电脑出来一边道：“谢什么。”

    “班里不保研的人又不止我一个。”

    她话音一落，刚才还在阳台外的周斯琪便已结束电话推门进来。

    周斯琪握着手机，看了看刚回来的顾书怡和唐田，又看向一回来就上床拉上窗帘，这会儿等顾书怡回寝才钻出来的曹小薇。

    这次班里放弃保研的几个人里还有周斯琪。

    不过跟顾书怡不同，周斯琪是因为要去留学所以才放弃保研，她从上个学期开始就在准备申请材料，周围人基本都知道。

    周斯琪目光在顾书怡和曹小薇身上转了转，似乎隐约听到了刚才两个人的对话，像是笑了声道：“顾书怡，你不保研也不提前给曹小薇说一声，人家都准备考研一个暑假了。”

    由于不确定是否能保研，为了保险起见曹小薇一整个暑假都埋头在学校图书馆复习没回家，宿舍的人也都知道。

    顾书怡在周斯琪斜对面的床位，听到她的话后顿了一下，然后兀自整理桌面，没有回头：“我也是前几天才刚决定。”

    “班里不保研的人不止我一个，名额的事也不是我一个人就能决定的。”顾书怡一边给手机充电一边平声开口。

    不过周斯琪本来也只是想呛一下顾书怡，知道自己让曹小薇白复习扯上顾书怡的理由站不住脚，“切”了一声，戴上耳机，没有再说话。

    手机显示正在充电中，顾书怡解开锁频，看到有微信新消息提示。

    此刻就坐在顾书怡身后的唐田正埋头用手机给她发微信：【她就是没事找事】

    【别理】

    顾书怡：【嗯。】

    唐田：【简历.pdf】

    【书怡，简历的事情就拜托你了，星星眼.jpg】

    顾书怡之前答应帮唐田改改简历：【我尽快改完发你】

    唐田：【暴风亲亲.jpg】

    【嗯，还有我觉得就算和光今年不校招也没关系，你以后也可以从其他家公司跳到和光去啊！】

    顾书怡又笑了笑：【谢谢。】

    结束完跟唐田的聊天，顾书怡放下手机，看着自己贴有和光小lg的电脑屏幕，忽然深深，深深吸了一口气。

    ……

    她知道事情可能还没有结束。

    和光今年不对外招新，不代表偌大的公司，就容不下一个新员工。

    公开招聘这件事只面向普通人，在另一个圈子，普通人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挤得头破血流的机会，每年靠人际网内推刷履历的二世祖关系户们数不胜数。

    她也真的只是想要一个机会而已。

    顾书怡记得自己跟何老太太认识的起因。

    师大人文学院每年的奖学金很多，其中金额最高也是最有分量的奖学金，名字叫“凌勉奖学金”，是由曾经一位已经毕业的师大人文学院校友出资设立的，向来是院里学霸们每年摩拳擦掌竞争的目标。

    顾书怡当时费尽心思想要认识这位设立“凌勉”奖学金的校友，是因为“凌勉”的评定出了问题，每个年级只有一个名额，他们年级的被学院副院长塞了两个项目暗箱操作给了他的侄子，用以充实申请国外学校的履历。

    毕竟在大学里，奖学金这种东西，就跟奥运冠军的奖牌一样，所意味的不仅是钱，还是对一个学生最重要的肯定。

    副院长的操作下面的人就算知道也大都睁一只闭一只眼，可顾书怡不愿意被人用这种方式抢走奖学金，一口气咽不下去，找不上老师，竟想到直接去找设立这个奖学金的人。

    这个校友叫何玉凌，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从师大人文学院毕业，二十年前捐款设立了“凌勉”奖学金，希望以勉励后来的优秀学子们。

    顾书怡费尽心机，拼凑了无数的校友关系才终于在某家退休干部活动中心找到了现在的何老太太，老太太爱打乒乓球，顾书怡想方设法凑上去跟老太太套近乎认识了，刚想开口向她说奖学金的事，学院副院长就因为涉及贪污受贿被抓了。

    原本的“凌勉”奖学金也被重审，公平公正地评比后顾书怡顺理成章地得到这笔奖学金。

    没想到还没跟老太太开口事情就已经被解决，顾书怡原本想就此默默结束自己对老太太的打扰，却没想到又发现，何老太太，跟她一直心心念念想进的梦中情司“和光”，似乎有那么一点关系。

    ……

    得知何老太太竟然是和光创始人之一的顾书怡一时无法形容自己的那时心情。

    不过也对，他们那个年代能上大学的师大校友都不会是普通人。老太太跟她抱怨没人陪她打球，难得跟小姑娘你投缘还能过两局，下周有没有空继续一起来打。

    顾书怡望着精神矍铄的老太太，本想坦白自己这几天其实是为了您名下设立的奖学金的事才过来故意接近您的，可是那时，心底却又有个声音在告诉她，这或许是个机缘。

    一个一门心思想要往上爬的人，就应该抓住一切可利用的机会。

    于是这个乒乓球搭子一搭就是一年半。

    两人每周都约球，关系也越来越熟络，老太太只说自己也是师大校友，如今已经退休了，丈夫十几年前就去世，儿女都忙着。

    顾书怡也风雨无阻地陪老太太打着球，小心翼翼地讨好着，就好像她们只是一对因为爱打球而结交的忘年好友，直到上一周，打球的时候，老太太笑着问书怡你也快毕业了，接下来有没有什么打算？

    这一次，顾书怡第一次发现老太太看自己的眼神里，似乎有一种她并不熟悉的慈祥。

    她感觉自己心跳如擂鼓。

    好像这么长的蓄意接近，就为这一刻。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的不公平，有的人只要随手一点微不足道的施舍，就能改变另一些人的一生。

    一颗来不及接的乒乓球掉到地上，弹起的高度越来越低，无人去管。

    那天下午，顾书怡只记得自己从未有过的心虚与紧张，老太太的话她听得断断续续只是不停点头，然后嗓音轻颤，望着老太太晕满笑意的眼睛，跟她说她毕业后想进和光。